放学之路 叶燕芳

　　没想到，他就在那家养老院。

　　他是我家隔壁的爷爷。据说他出生的时候，他娘难产没了。刚出生就没了娘，任谁都会哭几场。小小的眼睛，蓄满了眼泪，竟结出厚厚的眼屎。亲人们，打听了个有效偏方：给他舔掉眼屎。可是舔了好多天，他终于还是瞎了。他是“谷爷爷”。

　　谷爷爷，住在我奶奶家旁边。我三岁，弟弟坐着马扎的时候，有一天，乌云压村，雷声惊天，大人们去抢救粮食。风吹掀着瓦楞，弟弟哭的一声大过一声，我也惊恐地一声大过一声哭着，围着那马扎转。他定是听到了我们的哭声，摸着墙，挨过高高的门槛，被横在泥地上的长椅绊了腿。他终于走到了马扎。弟弟的哭声止了，我的世界安定了。

　　于是那之后，我常去他家玩。去他家玩的，只我。可是有一天，找不着他了。据说去了养老院。

　　打那后除了逢年过节，还能见着他。他仍旧是我的好爷爷，给我一些亲戚给他的糖果。孩童的世界，糖果是吃不完的，再说他的糖果老磕牙。我也上了中学。学校隔壁有个养老院。

　　我们有一天在学校外面的水泥路上跑操。金黄的稻穗队伍停住了。一个清瘦的老人，着一件青布马褂，拄一根月牙色的细竹竿探着，一挪一挪转到了路边。等他把脸转过来，我忍不住多看了那老人急眼。呀，是谷爷爷。

　　猝不及防，我们再次相见了。那之后，我们又经常见面了。

　　中秋前夕，我们放假。他约我一起回叶家村。

　　甫一放学，就看见那青布马褂。我牵着他的竹杖，他任由着我，穿过高高的赤青的松树，穿过一浪一浪金黄金黄的稻浪，穿过那白白净净的水泥路。我炫耀似得向他展示我在学校的浅薄见识。那日的日头好，像鸭蛋黄；那日的风也好，轻悠悠的；那日的笑，爽朗又温暖。

　　大概“循规蹈矩”这个词是不会出现在我的字典的。有一天放假，我想先去外婆家，再回叶家村。馋了，外婆家种着很多蔬果。

　　四月的一天，我和一群张家的小孩，坐渡船，飞过一大片田埂、一大片菜地，飞也似地到达了外婆家。门冷冷清清的，大家都去走亲戚了。等了很久，外公才牵着牛，从竹林那旁的水畔回来。

　　四月，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。外婆不在家，我已经饿了一个星期了。外公每年重重给我们压岁钱，不晓得给自己留闲钱。我的压岁钱，早早被我挥霍完了。

　　可是他向我眨了眼，说等着，就忙活开了。他煮了半高压锅糯米饭。饭熟了后，他拿出砧板，把饭搁在砧板上，往里面搁了盐和葱段，揉了起来。汗珠从他的脸颊冒了出来，饭在他手底下，成了一个小小的圆团。他往锅里烧开水，把一个个小圆团放进锅里。锅里咕咕的发出声音，糯香氤氲着黑黑的灶台。我们俩，坐在厨后的石板凳，一人一海碗，吃得酣畅淋漓。

　　以后，我有了很多很多的钱，去了很多很多的城市，吃过很多很多美食，却不曾再闻过那样的糯香，有过那样简单的满足。

　　我很感谢，在我那迷惘的初中放学之路上，有过这样两位老人，给过我纯粹的温暖和简单的满足。